每天我们都在“写”自己的故事，也在听别人的故事，我们也成为别人故事的一部分，这句话用来形容Phoebe Lee再合适不过了。
Phoebe在墨尔本北区和丈夫Andy经营一家Milk Bar（奶吧或便利店）。她1999年从中国来澳洲留学，读工商管理专业。毕业后投的简历都石沉大海，朋友说在澳洲这个专业很难找到工作，她一番考虑后决定自己创业。
创业之初的尴尬瞬间
Phoebe在商场租了个摊位卖袜子，卖了四年。后来孩子身体不好，生意孩子无法兼顾，她不得不放弃袜子生意。摸索一段时间后，她发现奶吧正好适合她的情况。
“那时候孩子身体不太好，不能送幼儿园，他有吞咽困难，所有的食物都必须在家里给他加工，所以送到幼儿园去，没有人可以接受。带着孩子去商场开店是不允许的。能够一边照顾孩子照顾家庭，又能够做生意，好像没有最符合要求的生意了，所以那个时候就去开了一个Milk Bar。”
奶吧每周7天营业，早上7点到晚上9点。每天14个小时的“守候”，被人形容为“像坐牢”。好在她和丈夫轮流经营，时间上可以相互协调。这个奶吧是“前店后居”的布局，一半是生意区，一半是一家人的居住区，比如平时丈夫在前面店里照顾生意，Phoebe就在后面住的地方料理家务照顾孩子，今年是两人经营奶吧的第15年。
Phoebe的丈夫和儿子在他们刚接手不久的奶吧，儿子这时两岁。 Credit: Phoebe Lee
“他们的一些不要说食品了，其他的日常用品有很多东西都是我之前从来不吃、不用，也没有见过的。甚至当客人来问我时，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因为真的没有听说过。所以那段时间我很担心客人要问我什么问题，最好是他不要问我，自己就在货架上找到了。”
“我记得那个时候有个客人来买一瓶饮料，我真的不知道饮料的价格。最后被逼的没办法，我想他可能以前经常来买这个，我就问他，我说‘你知道这什么价格吗？’他就说你是老板，你说是什么价就什么价，我记得当时我就尽量地少收，不能多收客人的钱。”
通常一早一晚是奶吧最忙的时候。比如早上年轻人上班前会经常来买一包烟或一杯咖啡。下班后回家做饭时发现盐或者牛奶没了，会马上到店里买。很多人饭后也喜欢来买些冰淇淋当饭后甜点。
邻居报警 报纸不翼而飞
在这个老年人居多的社区，平日报纸必不可少。因为Phoebe说很多老年人喜欢每天早上来买一份报纸看，这已经成为他们多年甚至几十年的习惯，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但是某天早上，奶吧店门迟迟不开，送到店门口的一大摞报纸被人抽走了几份后也不见了踪影。
可能是邻居们早已习惯奶吧常年每天按时开门营业，这一突来的“意外”让邻居们“坐不住了”。于是邻居们打电话的打电话，报警的报警，都在担心Phoebe一家。
“我们那时候有雇佣员工，其实那天员工请假。可是我们忘了，睡过头没有起床。然后接到邻居打来电话特别的关心，问我们有没有事，都很担心。我们都很奇怪为什么会突然问我们这个问题。客人说为什么你们到现在都没有开门，我们才突然想起来今天应该是我们自己开门的。”
客人看到我们来开店了以后都蜂拥而至，都跑来问我们有没有事。
“一个多钟头后连警察都过来了。警察说有客人打电话报警了，说我们从来没有过不开门的情况，今天没有开门，可能有什么突发状况，他们很担心。”
再来说那一大摞报纸。Phoebe觉得那些报纸非常重，自己都搬不动，一般是丈夫Andy将报纸从门口搬到店里。那么谁会将这么重的报纸偷走呢？为了查找报纸的去向，Phoebe调取了监控，找到了那个“小偷”。
“我老公就说偷一份就算了，怎么把报纸都给偷走了。后来才发现原来是邻居的大婶Janet，我都想象不出来她当时是怎么样把报纸给抱回家的。她看到我们的报纸被人动过了，怕我们没开门报纸被别人偷走了，她就硬是把那一大摞报纸抱回家了。然后看我们开店了又给我们抱回来，真的非常感动。”
Phoebe奶吧平时放报纸的区域。 Credit: Phoebe
作家的邀请
奶吧生意的性质让Phoebe一家平时几乎没有时间像其他家庭一样全家外出聚会游玩，尤其是在经营生意的开始阶段。别人家再平常不过的出游对她们一家来说则是奢侈，这让邻居Kelly发出了盛情邀请。
“因为她本身是一个作家，可能文字功底就特别好，写得特别感动。她就在这个卡片上把她度假屋的地址给我们，她说周边的环境非常好，靠近大洋路，说希望你们能够认真考虑休假，度假屋免费供你们使用。”
Kelly的邀请在Phoebe看来是一种温暖的善意。她觉得比起接受，似乎心领这份善意更加礼貌合适，更何况关店会给周边邻居带来很大不便，于是这个事情在她这里就过去了，不过Kelly却并不是说说而已。
Kelly写给Phoebe一家的卡片，邀请他们去她的度假屋度假，还感谢他们日常提供咖啡。 Credit: Phoebe
在去Kelly度假屋度假之前，因为疫情招不到员工，Phoebe说她差不多三年都没有怎么休过假了。为了Phoebe一家的休假，Kelly和她丈夫从墨尔本开车几小时到大洋路的度假屋整理收拾了房间，还写了一封信欢迎他们。
神秘人的礼物
今年复活节那天，一大早Phoebe老公发来一张图片，问图片里的大礼包是谁送的，因为对方没有留下名字等任何信息。当头天接过礼包的员工描述了这位“神秘女士”的外貌特征后，Phoebe十分震惊，因为她曾经猜测神秘女士是个无家可归的人。
神秘女士是Phoebe的新顾客。在送礼包前的一个多月里，她经常光顾奶吧，买一些像罐头薯片和咖啡类的食品。她话不多，体型偏胖，梳着脏辫，穿的衣服又脏又旧。每次买完东西，不会多说什么，也没有眼神交流，所以神秘女士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Phoebe一概不知。
“你能看出来她衣服很久没有洗过了，她买了东西后就坐在店门口地上吃，能够感觉到她经济上困难。所以有时候一包薯片或一杯咖啡的钱我们就不收了。我想可能也就是我们这一点点不足挂齿的小小善意，她可能就放在心里了。”
“神秘女士”Alisha送来的复活节礼物。 Credit: Phoebe
“我最近证实了，因为她过来的时候她后面还有一个客人，当她离开以后，后面客人告诉我说她曾经在我们附近的一个教会小学旁边，看见她睡在马路边上。我心里挺难受的，她都这样了还送我们礼物，真的挺感动的。”
神秘女士再来奶吧时，是Phoebe丈夫在店里，他对神秘女士送的复活节礼包表示十分感谢并询问了她的名字。神秘女士叫Alisha，听到感谢后她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只说了句不客气。Phoebe和老公商量，他们或许可以做点什么。
“她不是那种很健谈的人，所以我们也不好意思多问，但是我跟我先生商量了一下，她比较喜欢喝咖啡，每次来可能都会要一杯咖啡，咖啡我们都不再收钱。因为什么东西都免单，又怕她会介意，不知道她会怎么想，怕给别人造成是一种施舍的感觉。”
父母的怀旧时光重现
Phoebe的父母在澳洲已经生活了十多年，两位老人现在快九十高龄。他们说在澳洲的这段时光让他们感觉好像又回到了他们年轻时在中国的日子，因为邻里的那种亲切熟悉感又回来了，比如经常帮忙剪草的Scott一家，比如经常送花给两位老人的意大利人Dominic和Mary夫妇。
经常帮Phoebe剪草的Scott一家。 Credit: Phoebe
“结果有一次我们一起路过的时候，爸妈说就是他们俩老是送我们花，我就谢谢人家了。结果人家就说你妈妈已经说了‘No English’，但是他说我们不是所有的都是需要用语言才能够理解的。”
他们说我们可以微笑，微笑是共同的语言。
送花的Dominic和Mary夫妇。 Credit: Phoebe
Phoebe的奶吧不只是个生意，它还像是社区老人孩子上班族经常串门的邻居的家，每一个社区成员都来这里分享他们独一无二的生活剧本，或悲伤或感动或欣喜。小小奶吧还像一个故事小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屋的故事越装越多，感动和温暖也越装越多。
L和B是一对跨年恋夫妻。L是个光头，身上纹着纹身，膀阔腰圆，跟电影里的机车男一模一样。B是位老妇人，满头银发，知性优雅。最初Phoebe看见两人挽着手，牵着一只小狗休闲散步，以为是母亲和儿子。后来L到奶吧买东西聊天她才知道两人是夫妻。据说L年轻时是“混世魔王”，后来遇到B，他彻底改变了，B带给他人生新的开始。和L打交道一段时间后，Phoebe以前对这位“机车男”下意识敬而远之的态度也发生了改变，因为她发现L其实是个非常幽默风趣、真诚的人。
“了解多了以后，也知道他还非常的风趣，非常的大方，所以真的不要以貌取人，这是我学到的一个教训。像他这样的外形，其实内心也可以是这么温柔的一个人。”
“他经常会过来买东西，都不用我们找零钱。我觉得真的是不好意思，我没有收小费的习惯，所以我会坚持找钱给他，他说真的不用太去在意，说少这一点钱对他生活是没有什么影响的，说他非常开心这么去做，所以也请我开心的收下。”
在认识L几年后，Phoebe有一天突然听L说太太B去世了。因为B得了老年痴呆症，而且病情越来越严重。原来之前Phoebe经常看到两人牵着手在外面晒太阳散步，是因为L担心B会走丢，所以从来不让太太单独出门。
B离开后L没有再婚，他还是会经常光临奶吧，只是曾经的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
Beth也是奶吧的常客。疫情期间，为了缓解焦虑的情绪，她决定在网上买一只小狗来陪伴自己。不过在付了定金后卖家却告诉她狗狗有先天心脏病，可能需要花很多钱治疗。因为狗狗还没有购买保险，治疗费用无法报销，卖家主动提出说如果Beth不打算要这只狗狗了，定金可以退还给她。不过最后Beth还是毫不犹豫的将这只狗狗买回了家。
“她说已经在网上看了很多它的照片了，说在心里已经感觉跟它有一种特别的联系了，觉得已经是家人一样了。”
Beth花了7000多澳元将狗狗的心脏病治好了。Phoebe说很多澳洲人没有存钱的习惯，所以一下拿出这么多钱，Beth也基本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
Beth和她的狗狗。 Credit: Phoebe
15年的时光好像短暂又漫长，短暂得似乎每家的故事Phoebe都记得清清楚楚，能如数家珍，好像就在昨天。然而又漫长得似乎在和邻居有唠不完的嗑之间，一些人已走完人生剧本，恍然发现，时间早已悄悄地溜得很远很远。带着心中积攒的厚厚的温暖和感动，Phoebe也开始把这股温暖的力量传递给他人。
“我们也慢慢从心里觉得我们是社区的一份子，应该为大家多做一点多考虑一点。我想起来之前维州山火爆发时，我们会贴一个大大的告示，告诉客人那一天所有客人进来消费的15%（的收入），我们都拿出来捐给山火受灾地区，包括给红十字会捐款。在之前我们不会想到我们一个小生意要去这样做。”
有时社区患有老年痴呆症的老人一天内会反复到奶吧买同样一种东西，Phoebe会特地跟丈夫打招呼说如果看到老人重复买了东西，要记得告诉老人。
Phoebe哈哈地笑着说：“在当地人的影响下，我们会觉得能够去做一些这样的事情，心里非常的开心，觉得自己都变好了。”
继续奶吧生意还是重新开始？
在15年奶吧生意经营中，Phoebe觉得自己能够想到的，能够做的都做了，似乎已经到了经营的“天花板”和瓶颈期。另外自己曾经那个经常在奶吧转悠的小小儿子，如今也已经长成了个大小伙儿，马上上大学了，再加上现在父母年迈需要更多照顾，Phoebe和丈夫决定将奶吧转让，把更多的时间用来多陪陪家人。
Phoebe的儿子，已经长成大人了。 Credit: Phoebe
“我们也希望是一个我们理想当中的人来接手，希望这个人也愿意用心去经营生意。说实话，这个店（从我们接手算起）比我儿子就小两岁，所以对我们来说它就像自己的一个孩子一样。我们花了很多心血在里面，我们不希望这个店越做越差，当然希望越做越好。”
Phoebe想将奶吧转给真正有缘的人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她希望这个奶吧的意大利房东老太太能有稳定的收入。
“她也是非常好的一个老太太，她没有政府的退休金，她的生活就依赖于房租租金，所以如果这个店以后关门了，开不下去了，她的收入和生活就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如果这个奶吧最终没有合适的接手人，Phoebe说她已经想好了，她以后还会继续做下去。
Phoebe儿子在奶吧帮忙。 Credit: Phoebe
没有真正合适的人来接手，我们也会继续做下去，可能需要多雇佣几个人，给我们自己尽量减少一点工作时间，多点时间在家里陪伴父母，自己也多一点休息，不再把赚钱放在第一位去考虑。
15年的心血，15年的成长，15年的故事，时间对有些人来说预示着结束，对有些人来说却是一个开始，就像在Phoebe的奶吧，有人来了，有人走了，又有人来了，但不变的是，新的故事一直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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